解放后,苏州文艺界有三老,分别是周瘦鹃、范烟桥和程小青。这三个人也并不和睦,后来甚至发展到互不打招呼。以前是面和心不和,互不服气,后来就干脆不和了。为什么?因为上世纪五十年代后,三老所受的政治待遇不同,周因为曾受到鲁迅的称赞,在喜欢兰花上又与朱德相契,一时间很多中央领导人,如周恩来夫妇、叶剑英、陈毅等都专程来苏州,登门拜访紫兰庵主人周瘦鹃,范、程背后目周为“政客”,盖他走上层路线也。三老中也只有周走向北京,成了全国政协委员,然而,也只有周在文革中自杀,下场最惨。爬得高,跌得重,此之谓也。
1963年,可以说是周瘦鹃人生的一个高峰。在这一年里,当时中共的高层领导都一致地关注起了周瘦鹃,不是一般的进京召见,而是趋之若骛、纾尊降贵,不约而同地到苏州的一条小巷——王长河头来拜访,这就颇不寻常,甚至毫无先例可循。先是周恩来、邓颖超,然后是朱德、康克清,还有叶剑英、李先念……他们一一叩响了深巷中那扇毫不起眼的木门,踏进一个与外界喧嚣红尘迥异的花花草草的世界。他们不但在贵宾纪念册上题词,还漫步紫兰小筑,赏爱名贵的兰花、书卷气的盆景,是什么力量吸引着他们在不长的一段时间里一一莅临,他们想向外界透露一种什么信息,他们要到苏州一个老文人的花花草草中找寻什么呢?63年,离文革还有3年,而距离反右的57年已过了6年,这是个看似平静的日子,却蕴涵着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先兆。
不管怎样,这一切对周瘦鹃来说是兴奋的,有些受宠若惊,他把上北京开政协会议,毛泽东赐给他的芒果、烟卷小心翼翼地供奉在家中领袖像之前,只差望阙叩头谢恩了,芒果烂了,烟卷霉了,还是恭恭敬敬供奉着,俨若神明,在他看来,这确实是当今
“圣上
”的恩赐,是对他这位苏州文人最大的嘉许;他把朱德送给他的《兰花谱》必恭必敬地放在自己的枕边,成为他睡梦中最好的守护;那本有着众多题词的纪念册,更是他常常向来宾炫耀的资本。
忽然,文革开始了,首长绝迹不来,爱好花草顿时变成了一种罪
——小资情调,周瘦鹃从一种极高的宠遇中跌落,惊慌得不知所措,世事的变化让他觉得自己身上有着某种湔雪不清的
“原罪
”,他长时间的自责,惶惶不可终日。往昔千万字的文章已经不能给他丝毫安慰,对花花草草的爱好原本是发自内心的,如今的情感却复杂起来了,光荣曾经属于它,也因此给他带来羞辱。
?1968年8月20日,批斗大会在苏州的开明大戏院召开,周瘦鹃不过是主角之一。一排人弯腰站在台上,右手举着红宝书,恭迎红卫兵小将训诫。站得时间长了,周瘦鹃脱肛的毛病又犯了,痛得站不住。不自觉地就用手中的红宝书在裤子外顶住已经脱出的肛门。
这个下意识的举动,一会儿就引来了对他“反革命”的指控。招来一顿拳打脚踢。肉体的痛苦真算不了什么。灵魂的拷问才使他心胆俱裂。
你不是敬仰毛主席么,怎么把红宝书放在自己屁股上?为什么?为什么?好一个邪恶的伪君子!他再也无法证明自己对领袖有多么的热爱了,连说服自己也困难。因为在众目睽睽之下,他竟这样做了,他又不可能脱下裤子让大家看。即使脱下裤子让大家看,还是不能说明问题,难道脱肛就可以用红宝书顶着?
第二天,周瘦鹃失踪了,经过寻找,发现他在自家花园的井中载浮载沉,救起来,自然已经只留躯壳皮囊了。那一年,他74岁,最小的女儿年方12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