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文革”爆发,导火索是史学家吴晗的一出京戏《海瑞罢官》。火苗窜出,翦伯赞不明底细为吴晗辩护,对前来采访的记者说:姚文元的批判文章“牵强附会”,态度极粗暴,完全是对吴晗的污蔑和陷害。“见一叶落,而知岁之将暮;睹瓶中之冰,而知天下之寒。”史学家的翦伯赞,偏偏不知。没过多久,聂元梓的大字报吹响了文化大革命的号角。北大历史系第一个被揪出来、被批斗的就是翦伯赞。罪名是“黑帮分子”加“反动权威”。
萋萋之纤草,落落之长松。翦伯赞像草又似松,在寒风中苦苦挣扎。只要能挣过来,再不幸,也值得。社会的凉薄残酷,人生的孤凄无援,都掩埋于恬静、坚毅而又苍老的外表之下。
一次,孙儿翦大畏从南方跑到北京去探望他。进门便喊:“爷爷。”他坐在椅子上,头也不转,只问了一句:“是大畏吧。”便不再说话,像一尊佛,参透了生死贵贱和荣辱。
1968年10月,在中共举行的八届十二中全会上,毛泽东在讲话中说,对资产阶级学术权威也要给出路,“不给出路的政策不是无产阶级的政策。”老人家还以翦伯赞、冯友兰为例。说,今后还得让他们当教授,不懂唯心主义哲学就去问冯友兰,不懂帝王将相历史,便去找翦伯赞。又言,今后在生活上可以适当照顾。谁都以为翦伯赞被毛泽东解放了。翦伯赞也以为自己获得了解放。
?? 但万万想不到:没过一周,致命之祸降临到他的头上。致命之物不是别的,正是翦伯赞长期从事的“统战”。刘少奇专案组要翦伯赞写一份材料,证明刘少奇的叛党阴谋活动。翦伯赞毅然决然地回答“我没什么可以交代的了。”
绝望之心,生出决绝之念。翦伯赞夫妇服用过量“速可眠”,离开了人世。他(她)俩平卧于床。二人穿着新衣服,合盖一条新棉被。在翦伯赞所着中山装的左右口袋里,各装一张字条。一张写着:“我实在交代不去(出)来,走了这条绝路。”另一张则写着:“毛主席万岁!毛主席万岁!毛主席万万岁!”
一个坚毅顽强的人,就这样骤然消失。翦伯赞的马克思主义史学成果可能多有不足,但他的灵魂洁白如雪。古人云:进不丧己,退不危身。进不失忠,退不失行。——这是一个很高的行为标准和道德规范。绝大多数人是做不到的。翦伯赞做到了,以生命为证。
贤淑娇小的戴淑婉也跟着走了。几十年来,作为妇道人家,柔弱的她只存在于小家庭。但在人生结尾处,竟是那么地耀眼。“柔软莫过溪涧水,到了不平地上也高声。”她以死鸣不平。
翦伯赞的自杀和字条,又像个死结打在人们的心口,一直想解开,又一直解不开。翦伯赞的死,是对以暴力做后盾的中国一系列政治运动的无声抗议,更是对眼下这个以暴力为前导的“文革”的激烈反抗。而手书的“三呼万岁”又是什么呢?——是以此明其心志,为子女后代着想?是对文革发动者的靠拢,在以死对抗的同时,表示心的和解?抑或是一种“我死你活”、“我长眠、你万岁”的暗示性诅咒?总觉得翦伯赞不同于老舍,也不同于邓拓。他的手书“万岁”一定有着更为隐蔽和复杂的内容。或许,这是中国知识分子“文革”中自杀的标准格式。
1979年2月22日,官方为其举行了隆重的追悼会,骨灰盒里放着三件物品:翦伯赞常年使用的老花镜,冯玉祥将军赠送的自来水笔,他与老伴戴淑婉的合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