解放初期,熊十力的生活是安定的,但心底却是孤独的,落寞的。他的学说逐渐被边缘化,著作也很少行世。他成了一个“落伍”的人,拒绝“进步”,拒绝“热闹”,拒绝“改造”。中国哲学会请他做委员,他提出两个条件:不开会,不改造思想。他对自己的学生说:“我是不能去开会的,我是不能改造的,改造了就不是我了。”又说:“马一浮写信给我,说他自己是‘确乎其不可拔’!我回信说我也是‘确乎其不可拔’!他以为我到北京,就‘尽弃其所学’了!”
晚年,熊十力由上海市委统战部“领导”,因此,他经常要向统战部领导汇报一下自己的近况,遇有运动,也难免表一下态。1960年12月,熊突然便血,便写信给统战部,“谨请予我一个宰好了的肥的母鸭子,看可救此症否?”并说“素承厚意怜念老人,故敢常扰。”统战部12月5日向上级请示:“拟同意送母鸭一只,请核。”领导批曰“同意”,于是,12月9日,熊十力得到了一只肥母鸭。
1965年夏,弟子习傅裕去看望自己的老师时发现,熊先生明显地衰老了,目光不再如以前那般如炬,谈吐不再像以前那般滔滔,情绪也不再像以前那么激昂了。他一人独坐屋中,身穿褐色长衫,扣子全无,只用一麻绳作腰带,状若老僧。屋内墙上挂着三个大字书写的君师帖,从墙头一直贴到天花板,孔子居中,左右是两位王先生:王船山和王阳明。此时,先前的老友和学生也多数被打倒、批判,其余的也岌岌可危。他的著作也被当作“反动复古主义”而遭到批判,无人以对,唯与古圣先贤心仪神交,稍可慰藉。他晚年为自己订有“三戒”:不出门、不会客、不写信,衰年求静,聊以卒岁。他曾作一联寄友人:“衰年心事如雪窖,姜斋千载是同参。”可见其晚年心境之凄凉!
1966年夏,熊十力在《人民日报》上看到《横扫一切牛鬼蛇神》一文,伤感至极,他痛彻地感到:国家病矣!随之,他被视为“反动学术权威”,家被抄了,书籍、手稿、信札,或被撕,或被烧,或被查封;人被轮番批斗,复旦小学和建新中学的红卫兵小将们没日没夜对一个81岁的老人使虐,并勒令交代“历史问题”,限期交出来;住房被造反派的头目们霸占,老人被勒令搬出寓所,同时,就连青云路儿子的家也被查抄,父子均遭批斗。他有些看不懂了,拒领政协每月发放的工资,以示抗议。
1968年春,上海造反派竟命令已83岁高龄的老人跪在高台上,开群众大会批斗、辱骂。这对一生孤高气傲、睥睨风云的熊十力来说,是难以忍受的奇耻大辱。处此艰厄之境,他的精神再也无法承受而渐至错乱。他不断地给陈毅、董必武写信,对运动提出批评,硬让家人寄出去。无处说话时,他经常在很多小纸条上写些抗议的话语,甚至写在裤子上、袜子上,独自一人,面容悲戚、跌跌撞撞地走上街头或公园,双泪长流,口中念念有词:“中国文化亡了!”“中国文化亡了!”走累了就席地而坐。然而,街市攘攘,人人自危,没有人理会他。
1968年,熊十力一度绝食,以求速死。春夏间,患肺炎,高烧不止,不肯服药。病情好转后,又患感冒。因大便用力过猛,心力衰竭,1968年5月23日上午,一代大儒走完了他84年的人生路程。